上圖: 一澤信三郎
先說一宗爭產案吧,香港人最喜歡。
日本京都府京都市東山區,有一家人,姓一澤。嘉永六年(1853年),一澤家第一代,一澤喜兵衛雖然很喜歡西洋文化,性格卻是徹頭徹尾的頑固日本人。他是日本第一代西洋洗衣店店主,也是日本第一堆為無聲電影配樂的創作人。可是口邊,總會掛著一句:「不工作不行,不自己親手做些東西不行。」直至一澤家第二代一澤常次郎,大概約一百年前的大正時代,隨單車普及,為醫院送藥的、派牛奶的、做三行的、種樹的、為酒館送酒的人做適合放在單車上,用作放道具的帆布袋。
當時,當然是一個個的手造,一澤信三郎布包有限公司社長一澤信三郎說:「那時候,是『面對面』販賣。我爺爺那時代,賣一個帆布袋,一段時間,會去拜候用家,看布袋的形狀,再看看如何改進。」
這種優質的帆布袋,都會以正體楷書寫上「一澤帆布京都東山知恩院前」的字樣。京都東山區這一百年,就因為一澤帆布店,而興旺起來。
故事來了,直至2001年,一澤第四代一澤信夫逝世。1999年立下遺囑,決定把家族生意交給跟他一起守業二十五年的三子,一澤信三郎。誰知,2001年尾,本來是銀行職員的長子忽然找來一張「新遺囑」,說爸爸於2001年決定把家族生意交給他。
法庭開審,判新遺囑有效。長男下令三子交出工場及舊鋪。誰知道,七十多名負責做袋的「職人」,一起辭職,表明如果公司不是由信三郎打理,就做不下去。
你可以說一澤帆布是京都的LV,這一百年,是一百年來,跟LV一樣,終身保養,兼只在京都手製,只在京都東山區一家分店。跟最近已經mass了的Porter布袋不同。沒有了職人,甚麼也做不了。加上東山區的寺院和尚、長老、有頭有面的都決定要幫忙,成立了「支援信三郎後援會」。要一澤信三郎率領所有職人,在東山區開業,留住一澤帆布這個百年傳統。
2006年,「一澤帆布」這個招牌,照法庭決定,交給了長子。信三郎重新上路,以「信三郎布包」為新招牌,做跟「一澤帆布」一模一樣的布袋。由帆布,到窩釘,到布帶,到衣車的線,到職人,都決定不跟長子一澤帆布做交易,只跟信三郎做買賣。所以,可以做到一澤帆布的靈魂的,只有一澤信三郎可以。
事件仍未完結,一澤帆布從此消失,只剩下「信三郎帆布」。新店開幕時,東山區圍了二千多人,每人只張賣兩個布包,職人連日加班做的一萬五千個布包,只在兩小時,就賣光了。直至今日,一爿小店重開三個月,上午九時開店前,都會排上二十多人。三小時後,大抵所有布袋都會賣光。
「每日,都只有五百個左右。賣光了,就算。」信三郎社長說。
只開半天,就空著鋪子,人工燈油火蠟得燒下去。這樣賠本的生意,香港人會做嗎?
一澤信三郎,信三郎布包有限公司社長,57歲,為一澤帆布的前總經理。問他很多經營的要點,他總是很差不多先生。
如,每日會出甚麼布袋?「我沒有數過。這些,都交給職人處理。他們做出來,就賣。如袋身跟肩帶的配合有上三十個款式,每一天早上回來,我才會知道今天有甚麼賣。」
即是有多少個?「沒有實數。只是有就賣,大抵五百至六百個左右吧?」
每天只賣五百個,可以維持嗎?「也可以。只要仍然有人來買就成了。」
沒有想過做更多,賣更多嗎?「沒有。為甚麼?為甚麼生意一定要越做越大?」
終於都說到戲肉了。最近台灣推出了一堆經濟書,討論甚麼叫「手感經濟」。相信是除了「公平貿易」之外,另一個最潮的包裝外衣。說做人,買東西,買經驗,都可以回歸基本,欣賞服務和產品,看他們是不是獨有和唯一的。《天下雜誌》找來京都一家百年旅館,說旅館到食物所有東西,都是「手造」的,去對抗今時今日「Made in China」式,千人一面的量產式經濟。
事件中,職人的組織力及團結性,不可忽視。畢竟,一澤帆布沒有了職人,就甚麼也做不來:「他們自發地跟著我走,我才可以維持這店子。」
一澤帆布的職人,行學徒制。八十多個現役職人,由20歲到89歲:「其中一個(職人),就在(店子)對面的加工場。他89歲了,由我出生到今日,仍然在車線。那台衣車,用了六十多年,是戰前的東西。」
職人的薪水,一點也不便宜。一個做了三年的職人,年薪也有350萬日元左右。比一個普通大學的畢業生做打工男,要高30%。而且,流失率很低。
「有些女生,結婚了,才會不做。職人們都很喜歡這樣的工作。」為甚麼?「因為他們,不會只做一項工序,甚至只做一種袋。店子中的所有袋子,他們都會做。你看他們(指著店員),其實他們有些也是職人。」即是,沒有兼職?「我這兒不請兼職的。造袋的,到賣袋的,他們都要知道袋子的做法,原材和工序。」在日本,請全職員工,一年要發兩次花紅。每次至少,也要發三個月月薪。如果所有員工也是全職,公司的人工支出,定當會天文數字式增加。
「沒有所謂,最重要,是他們每一天,都會做不同的東西,這也是我不限定他們每一天要交出甚麼的原因。沒有『東西』(實物)做出來,他們不會開心的。」
相比《時代雜誌》曾經訪問的那家T字頭登山名牌的工場的中國女工,她每天只有一元美元的收入,說:「我從來都不知道這是甚麼,有甚麼人買。那麼大件的外衣,有甚麼人買?」同樣是工人,信三郎帆布的工人,就矜貴多了。
「每年,我們也有一次國內旅行,兩年一次海外旅行。工場職人、店員一起去的。」店子呢?「休息囉!一起去玩。他們不去玩,不快樂,做不到好袋子。」
其中一個店員,只有二十歲。由兵庫縣搬到京都府賣袋子。都只是因為喜歡這個傳統:「一百年,有歷史,定當有原因。」
所以,年中也有不少人想加入一澤帆布做職人。有沒有特別的條件?
信三郎社長說:「首先,我會問他會不會由一數到一百。會數,就多數錄用。」
吓?
「由一數到一百。我這店子,不是做一千,一萬,十萬的。他們知道一百,就可以了。」
「如果我把生產線搬到中國、越南,做十萬個,一百萬個,定當便宜多了。可是,一定不可以做到好東西。我要做這個布袋,連拉鍊連窩釘,也是普通貨式的三倍價錢。做不到好東西,不成呀!所以,這袋子由剪布到縫製,只在京都做。」信三郎社長說:「早兩天,有個五十多歲的太太,拿著當年我祖父做的布袋來說要修理。拿著布袋,我知道我們已經做不到這個水準。」
為甚麼?
「以前仍有帆船時,都會找到些上好的帆布,現在做帆布的職人死的死,退休的退休。找好的帆布,都已經很難。」
一澤帆布以前的「面對面販賣」,到今時今日仍然堅持。只要你把爛掉的一澤帆布袋拿到信三郎的店子,簽一張同意書,他們就會跟你修理,守著的,就是「一生保用」一個承諾。信三郎社長為京都貴族小學同志社小學做書包時,有這樣一個故事。
「整個過程,用了六個月。」六個月?會做多少個?「二百七十個。做一個,不會做到好東西的。」為甚麼?「只做一個,不會知道那個布包,好不好用。我們做設計,找一小隊職人一起集體創作。之後試做一個,找同志社的老師試用。書包,袋身的角位會不會因為書角而變形?肩帶會不會變形?試用了三個月,才做。」
生意有很多做法,這種「手感經濟」,就是沒有人可以學得了:「我這兒,沒有企業秘密的。你想抄,便抄吧!如果你可以。」信三郎說。
上圖: 職人們做布包時的樣子,是看得出他們很喜歡這份工作的。工場不是無言,也不是沉默,是認真。(後記:爭產案,當然沒有完。故事講述,長子得到招牌和資產,信三郎得到職人。最近,長子再次入稟法院,說信三郎在無許可下利用一澤帆布用了六十年的衣車,令衣車的車針起錆,並要求信三郎陪償一億二千萬日元。天底下的爭產戲,原來一樣絕情。一家人?究竟是甚麼?)